发布日期:2018-10-19 03:01:57 +0000
王钧大学毕业时照片
写在前面的话:
倏忽四年,白驹过隙。
前几日与芬妮谋面,突然谈起王领导,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感。
王领导,是我们很多人对王钧的称呼。
2014年10月18日上午8时30分, 《南方都市报》副总编辑王钧因病去世,年仅43岁。
王领导去世后,芬妮曾执笔为她撰写了讣闻,刊发贵报。
学习《纽约时报》,南都讣闻版持续多年报道亡者,不论贫富,只为人性温怀。
很遗憾,王钧看重的讣闻版没有给她一篇体面的报道。个中内情复杂,实不想再说。
稍安慰的是,她去世之后,我和部分离职前同事合写了一篇文章,通过其它平台得以发布。因为时间赶,且情思难抑,文章并非尽善。
这些年屡有重推的打算,但没曾想一搁笔就是四年,今年再操旧业,做自媒体,遂能如愿。
对王领导,我是有很多话要讲。
我的个人标签“猛哥”,来自王猛,其实这不是我本名,是王领导取的外号,后来大家都叫开了,以致于别人帮我订机票、订酒店,都用此名,居然还能行。
我很喜欢王猛这个称呼,所有第三方平台昵称皆是它。
猛哥没甚才华,现在还能过上体面生活,全赖于能写一点文章。
感谢曹轲,把我从珞珈山八一路299号,带到广州大道中289号,进入媒体这个行当;
感谢王钧,把我从广州大道中289号,分到佛山人民路56号,在这里遇到了两个男人;
感谢贾云勇和钟跃东,在我职业生涯展开之际,教会我怎么去讲好一个故事。
2013年4月,我做完最后一单采访,回报社,准备办离职手续。同事王佳递话,说王领导要见我。
她已不是我的主管领导,但办公室就在隔壁,往日,我经过时,看见她在,总进去打哈哈,蹭些零食,顺走几本书。
后来她生病入院,办公室就关了。
好久不见。
一见面,她就数落我一通,大意是,我是她带出的兵,她看我成长,我要走了,居然不告诉她,不像话。
她那时多次化疗,没了发丝,爱美,头上戴了一条用丝巾缠绕而成的“帽子”,语速不复往日急促,能看出血气不足,让人落泪。
是夜,她父亲要回老家,她本打算去送,但没去,坚持请我吃饭,权当作别。
我们去了南方报社隔壁的外商大酒店,那曾是广州最高档的酒店,专门招待外宾,顶层有一个露天游泳池,报社的男编辑们在楼道吸烟时,能看到游泳池里的外国美女,过过眼瘾,下班后,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,钻进酒店后方的杨箕村。
那顿饭吃得慢,聊得多。我向王领导保证,以后回广州,一定去看她。
我没想到,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
如今,我又回广州,但很少去报社,去了也进不去,大院门口设有门禁,无卡不得入。
外商大酒店已停业,外墙裹得严密,在装修改造。广州更高档的酒店遍地开花。
充满烟火味的杨箕村早被推平,盖起栋栋高楼,造就N多千万富翁,这些新贵们豪气地摆起1500桌入伙宴。
那些年,为了更多的拆迁补偿款,村民们可没少给南都记者打电话求救。
一路之隔的南都印刷厂,被改造为吃喝一条街,报纸没人看了,物质欲望才是永恒。
世事沧桑,徒有唏嘘。
下文首发网易新闻客户端,特此说明。
她让人印象深刻,娃娃脸、大眼睛、笑意盈盈。她出生于1971年,取名王钧。钧,有雷霆之意,亦喻可造之材。
“太拼命了。”所有人都在说。
中国人说少不入蜀,天府之国过于丰饶和恬适,会消磨年轻人的进取心,但长于斯的王钧却充满张力,以至于后来她有了一个“永动机”的外号。
1980年代末,王钧考入中山大学,从此再也没离开过广州,她就像这座城市繁多的木棉花一般,尽情绽放。就读于中文系的她,酷爱古典,且才华横溢,从留存的散记可以推断,她对时光的流逝格外敏感,热爱平等。
毕业后,她成了广州白天鹅大酒店宣传部的成员,这是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。白天鹅大酒店是中国第一所中外合资的五星级大酒店。显然,按部就班的工作不适合激情四射的年轻人,很快她跳槽到《南方人才市场报》。这份报纸影响力一般,但给她打开了新闻事业之窗,自后都游刃有余。
1997年,《南方都市报》创刊,王钧成为最早的一批记者。1990年代末期,是中国市场化媒体的黄金时代,王钧和同事们睥睨权威,不拘一格乃至目空一切,相信新闻记录时代,传媒改变国家。
《南方都市报》原副主编杨斌回忆,在南都初创时期熏陶过的人,就是有那么一股子劲,充满对新闻的热忱,不知疲倦。王钧当时跑政法、时政新闻,总去堵政府官员。
她很快成为《南方都市报》最优秀的记者之一,获得了领导的赏识,却被另一个副主编谭军波安排去做发行。自办发行是市场化媒体崛起的关键,她再次显示了自己的能干与泼辣,《南方都市报》铺开了自己的发行网络,报头赫然印上“办中国最好的报纸”。
2003年,程益中、杨斌等人带领南都160多人,北上创办《新京报》,王钧选择留守,担任《南方都市报》广州新闻部主任,她领导的部门成为广东新闻界的一面旗帜。目下该报核心中层多出自于此。
彼时的《南方都市报》如日中天,从双城(广州、深圳)向珠三角高歌猛进。
2008年,时为编委的王钧开始分管南都珠三角,涵盖东莞、佛山、珠海、惠州、中山、江门等新闻部,采编团队超过两百人,且年轻记者居多。她亲自给记者改稿子。
《南方都市报》原主编程益中曾说:“南都不是印报的,而是印人的。”每年,全国高校都有一二十名毕业生进入《南方都市报》,其中一半会分到珠三角工作。“时代进程的记录者,现代社会的培育者,公民意识的启蒙者。”是南都初创期确立的价值观,王钧总会跟后来者一遍遍提及。
她最敬佩的新闻人是《南方周末》前主编江艺平。“做领导,最重要的是担当。”当记者的批评性报道惹来“压力”时,她从不迁怒,自己写检讨周旋。
比起她的同侪,王钧更能打破常规,更见真性情,更理解下属。
前往珠三角的年轻记者们,工作几年后往往会要求调回广州,王钧对申请调动的人会再三挽留,甚至说狠话,但最后她的态度是“如果铁了心要走,最终还是会放人。”
“她有颗少女心、赤子心,能敏感地感知周遭细微的美好,可见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。”从佛山调回广州的记者安小庆说。
王钧爱美。没剪短发前的她有时还会扎着两条小辫子,喜欢穿带有设计感的中式服装和绿色、灰色的长裙。
南都东莞新闻部主任钟跃东是王钧的老部下,他说。“在南都干了17年,她似乎燃烧了一生的精力。”
2011年,王钧已查出癌症,但她依旧主持《中国农民工30年迁徙史》报道项目,组织百名记者奔赴各地采访。她给参与记者开了十几本书的书单,自己也读。
一年后,肉瘤向全身扩散,她先后做了14次手术,但依然有17个肿瘤留在体内。丈夫李晓东说,每次开刀,王钧痛得浑身打抖,但术后一两天就回去上班,“她放不下报社的事情”。
2013年下半年,王钧结束第一轮化疗,回到报社的她始终笑盈盈,带着帽子,脸庞圆润,只是脸色苍白,秀发无存。
纸媒一片哀鸿,王钧却保持乐观,充满信心。2013年,她写了一篇《向死而生》:“我们既要以开放者的心态迎接新技术革命带来的进步和改变;也要以守夜人的心态,坚守内心的孤独。”
去世前两个月,王钧一直躺在病床上,身体虚弱。“我不是一个好妻子。家里饭很少做,衣服很少洗。谢谢你一直包容我。”她对辞职照顾她的丈夫表示歉意。
李晓东眼泪掉了下来,“你这么拼命,把命都丢了,值得吗?”她说:“我热爱这个行当,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,有多少人能这么做呢?”
2014年4月14日,南都新闻奖典礼,这是南都人最看重的日子,王钧最后一次公开露面。她为两月来与病斗的记者过国亮隔空颁奖:“正当英年受到疾病的重创,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不能接受的残酷现实。为什么会是你?为什么会是他?为什么会是我?”
或许那一刻,她想到了早年写下的一段话:长叹。连给你断送一次青春的机会也没有!温情没有,悲情也没有。
2014年6月16日,王钧在朋友圈就发了最后一条记录,关于南都改版,“她开始艰难转身,前景未必无限风光——”
两个月后,王钧走了,带着她的心气。诸多南都人心情沉重。
“永动机停摆了”,钟跃东说。
资深媒体人杨锦麟说:“王钧走了,南都和南方人一样,正经历着六十多年来所未曾有过的震荡。希望王钧走好,南都的同仁坚毅前行。”
《南方都市报》副总编辑,与王钧一同从南都草莽时代走来的的夏逸陶,写下八个字:大眼娃娃,一路走好。
一生恰如三月花——看得到开始,猜不透结局。说的是纳兰容若,早逝才子。他的很多词王钧都熟记于心:“沉思往事立残阳,当时只道是寻常。背灯和月就花阴,已经十年踪迹十年心。”
注:
1.感谢贾云勇、钟跃东、安小庆等对本文写作提供的帮助;
2.四年过去,文中所涉人物身份皆有变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