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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樟柯,浅醉一生(中篇)

发布日期:2018-10-17 09:59:41 +0000

贾樟柯“故乡三部曲”(图自网络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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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导谢飞说,一个新导演,推出第一部片子后,要一鼓作气,再推两部,三片在手,才能歇口气,要不然迟早得完蛋。除非,你像贾樟柯一样能写。

中国导演中,贾樟柯最会写文章,真真切切的高手。

幸运的是,他的汾阳往事就够他写出三部电影,是为“故乡三部曲”,如果按时间逻辑来讲,第一部是《站台》,1979年到1990年;第二部是《小武》,1990年代中后期;最后一部是《任逍遥》,2001年的故事。

这三部电影连起来,正好是贾樟柯对山西,对中国社会的一个印象。汾阳,成为他电影永恒的母题,故事都是以小城镇为背景或者主人公来自小城镇。

拍完《小山回家》之后,贾樟柯想了很多事情,在《今日先锋》第5期写了篇文章《我的焦点》,谈到影片的叙事背后作者的态度,他认为东方人的叙事艺术应该有着东方的特点,特点决定形式。与人格相似,电影要有电影的品格。

《站台》早已写完,但最先开拍的却是《小武》。凭借《小山回家》扬名香港后,制片人李杰民给了贾樟柯15万,去拍一部短片《夜色温柔》。李杰民毕业于巴黎第八大学电影理论系,对电影有独特理解。

1997年2月,贾樟柯带摄影师余力为一起去汾阳看外景,那时他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。结果他发现,汾阳的变化让人震惊,主街拆掉了,县城边上弄了一个新开发区,全是歌厅,县城里的人都在谈论歌厅里的小姐。更要命的是他那些同学,陷入精神困境,或者闹掰了,或者离婚了,或者跟父母分开了,人际关系都崩塌了。

贾樟柯被现实触动,放弃了《夜色温柔》的设想,同时报告给李杰民,看能不能用原来的预算,拍一个长片。他连夜赶写剧本《小武》,写好后,马上传到香港,李杰民看了很激动,立即拍板拍摄,追加了5万投资。

小武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偷,脸上总是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。他羞怯而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

1990年代小镇青年的代表

故事全部来自真实。贾樟柯本来想写一个手艺人被多变的时代淘汰。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,他的一个朋友,在当地看守所当警察,谈到另外一个小学同学,是个小偷,被抓起来,关在看守所里,他们每天都能见面。小偷同学天天跟警察同学聊哲学,聊人为什么要活着。

贾樟柯听后,开始觉得好笑,慢慢地觉得小偷也有尊严,不管他道德上背负着怎样的枷锁,他仍然在思考。在这样一个丧失的年代里,把主人公的身份变成小偷,可能会略微带来一点戏剧性。

生活非常仓促,整部电影我就想拍出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来。每一个变革的时代,损害的都是那些小人物的利益,都是以牺牲他们作为代价。……。我特别喜欢一句话,就是一个社会急匆匆往前赶路的时候,你不能因为要往前走而无视被你撞到的那个人。

《小武》是贾樟柯第一次真的拿摄影机去拍一部电影,对电影的好奇和激动,往后再也没找回来。他早上六点多起床开始拍,一直拍到晚上十点钟,然后跟摄影师喝酒,喝到两三点,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,但到了现场,没问题,脑子“哗——哗”在转,是一种迸发,所有的能力、精力、激情总体的爆发,拍得非常愉快,21天就拍完了。

这部处女作奠定了贾樟柯的电影风格:主人公是小人物,节奏不紧不慢,呈现生活原生态的真实,从而具有了一种纪录的功能。

1998年初,28 岁的贾樟柯携带他的第一部故事片《小武》奔赴德国,参加第4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,同时获“青年论坛大奖”和“亚洲电影促进联盟奖”。

国际 评委在阐述贾樟柯的获奖理由时说:“我们在同一时间不但发现了一部电影更发现了一个作者,这种发现并非常有,我们相信贾樟柯一定会和莫蕾蒂、阿巴斯、伍迪.艾伦一样,能够成为帮助我们保持人的本质的导演。”


“因为他富有想象力地运用电影媒介,正确而现实地描绘了现代化进程中社会和道德的异化。”

真算得上是一鸣惊人,可贾樟柯还没来得及品味喜悦,就遭当头棒喝。

《小武》的片头没有龙标,字幕打的是“北京电影学院学生作业”。这意味着,他携未报审的影片出国参赛,违规了。

《小武》无法公映,首映是在北京三里屯的法国小学,法国大使馆文化处组织了一次小范围的内部观摩。贾樟柯用一个扩音机为大家同步翻译影片中的山西方言。放映之后,影视文化界人士在附近的一家酒吧里热烈地讨论。

次日,《小武》获比利时皇家电影资料馆98年度“黄金时代”大奖。该片前后在国外拿了八个奖。

1999年1月13日,贾樟柯第一次走进电影局,领回一纸通告:他被停止了拍摄影视作品的权利,并且没有提到期限。

当时,《站台》正处于筹拍阶段。

2



《小武》杀青的那天,剧组全喝多了,然后开车在县城外的公路上狂奔,一边开一边唱歌,唱成长过程里面的歌,一首接一首,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》、《我的中国心》、《霍元甲》、《血疑》……,大家都跟疯掉了一样。

贾樟柯唱的时候,就在想,这些音乐就是自己下一部电影的音乐,一定要拍《站台》。


可这时禁·令来了。


贾樟柯找北影副厂长史东明为他沟通,北影厂向电影局打报告,称《站台》“艺术上难得一见,政治上决无问题”。

他自己也三天两头往电影局跑,从早上八点等到晚上八点,终于有了转机:交一万块罚款,并写一封检讨书,承认自己“干扰了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”。

小半年过去了,准拍证还是没有下文。顾峥后来打听,原来是电影局高层出访日本时,有日本导演建议解除对贾樟柯的禁·令,结果又一次“干扰了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。”

北影厂建议贾樟柯再等等,但他拒绝了,决定开拍,做好了第二部电影不能公映的准备。创作的激情让他迫不及待。

《站台》是一部史诗般格局的长片,讲述了小城文工团里的一群年轻人的成长和漂流的青春。

在这部电影之后,贾樟柯成为中国新生代导演中的一面旗帜,被国际影评人称作“亚洲电影闪电般耀眼的希望之光”。

也是这部电影之后,贾樟柯觉得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表达方法,能把自己的内心世界讲述出来。

那很多人也问我,你拍电影是为什么?是为观众拍还是为什么拍,有很多假想的那种拍电影的目的,我觉得我是很单纯,我觉得我是为我的过去,为我的那些朋友们在拍电影,因为他们都是没有表达能力的人,他们没有话语权,他们内心的世界表达不出来。

这不是矫情。

《站台》中有这么一段,目不识丁的矿工,让表哥帮忙看看煤矿要求签订的《生死合同》:“一,生死由命,富贵在天,本人自愿在高牙岗煤矿采煤,如遇万一与煤矿无任何关系……”

矿工的扮演者叫韩三明,是贾樟柯的亲表弟,现实中就是一个矿工。

这段戏来自表兄弟之间的真事。韩三明不认识字,让贾樟柯帮他看合同。合同条款和电影里一模一样。贾樟柯读完,问韩三明要不要签,韩三明说当然要签,他需要钱。

签好合同之后,他们一起回家,翻过一个山。在那条山路上,贾樟柯情绪特别复杂,他和表弟小时候每天一起玩,无比亲近,可长大后,两人的世界却差得特别远,他就看着一个亲密的人,在生死线上挣扎。

走着走着,韩三明突然蹲下了,看远处。贾樟柯以为他累了,就站在旁边,也不想说话。韩三明把帽子摘下来,拿出一张相片给表哥看,相片上是三四个小伙和三四个女孩的合影,就是傻瓜相机拍的那种灰糊糊的合影。

韩三明没说为什么让表哥看相片,但贾樟柯后来明白了,这些女孩里面一定有一个是表弟喜欢的人,而且他一定没有跟这个女孩表白过,他只是珍藏相片,一直在看。

贾樟柯看完就还给表弟,韩三明放进帽子里,戴上,然后一声不吭地接着走,贾樟柯跟在后面,情感涌动,真的想拍成电影。

在这么混乱、复杂的众多的声音里面,我希望人家能听到我的声音,能注意我的声音,然后透过我的电影,能看到我表弟是怎么生活的,能看到我那些朋友们面临着什么,他们有什么样的经历,他们有什么样的希望,他们有什么样的痛苦,因为那种生活我觉得是被隔绝的。

韩三明自后就成了贾樟柯电影中的常客,表哥需要他几天,他就跟矿上请几天假,拍完,回去继续挖煤。

他还凭借《三峡好人》获得了第63届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圣马克金狮奖。影片上映时,他请工友们去看,大家看完,咂咂舌,这就是演电影呀,谁不会,每天的生活不就如此嘛。


三明表弟


2000年春天,贾樟柯回到北京,每天待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剪片,6月初完成初剪。一个月后,《站台》剪成3小时10分钟。

电影里讲述的十年正好是贾樟柯的整个青春期,那时父亲根本不了解他。影片拍好后,贾樟柯觉得需要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告诉父亲,遂在开头打上字幕:“献给我的父亲”。

法国《世界报》说,《站台》“是部天才的影片。两个半小时不断让人吃惊,《小武》已然让我们惊讶,但里面的各元素在此俱皆延伸放大。结果是幅一整代坠落的全景、一小撮年轻人紧咬的牙关。时间是1979至1989。终点处,理想不在。”

3



《站台》除了给贾樟柯带来美誉度,更重要的是,他挖掘出赵涛,从那时起,她就成了他的唯一女主角,最后成了太太。

1996年,赵涛进入北京舞蹈学院民间舞系,学校里,总很多人经常拦住女学生:“我要拍个电视剧,我给你拍几张照片。”

这帮姑娘们一般都回答“很好,可以”。毕竟都希望有成名的机会。赵涛经历了十几次,可没有一次成功,她也就对拍影视剧无所谓了。

1998年,大学毕业后,赵涛到太原师范大学当舞蹈老师。有一天,一帮艺术人士来学校挑演员。最后,却挑上了她。导演说,要拍电影,她说,那就拍吧。接下来两个月没有任何消息,她觉得可能又是那类不靠谱的事。

突然一天,有人给她打电话说,要拍戏了,去跟学校请假。赵涛这才知道,导演叫贾樟柯,不过完全不了解。那时,太原文化生活贫乏,看电影很奢侈,都是美国大片,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中国艺术电影。

贾樟柯觉得赵涛不信任他,于是,给她带了很多电影杂志,里面都有关于他的报道,说他拍的《小武》很成功。他指着照片说:“这就是我,这就是我!”

赵涛后来回忆说:“很多年来,我几次从学校走出来,走进这位导演的电影里,从而,了解到了许多我生活环境之外的中国人。”

即使结婚了,赵涛也一直称呼贾樟柯为“导演”。

在此之前,贾樟柯有一段婚姻,对方是北影摄影系的老师朱炯,年纪比他小,但入学比他早,看完《小武》后,仰慕他的才华,主动示好,走到一起。

贾樟柯自己也说:“拍完《小武》后,约我出来见面的人突然多了起来。我自不敢怠慢,也不想错过任何人。江湖上讲,多个朋友多条路,像我这种拎一只箱子来北京找活路的人,突然得到别人的注意,总是心生感激。阅人胜于阅景,况且那时穷有时间,即使只是扯淡闲聊也乐于奉陪。”

贾樟柯 爱电影胜过爱女人,朱炯后去法国留学,长久分离,感情变淡,这段婚姻于2006年结束。


5年后,贾樟柯和赵涛结婚。



赵涛陪贾樟柯捱过了艰难的“地下”岁月。

2002年,贾樟柯完成了影片《任逍遥》,是讲几个19岁的小城青年的青春迷茫故事,此片依然没有公映。

那时,贾樟柯不得不支持盗版,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渠道,他才能和国内的观众交流。有一次,他走进一家影像店,翻翻捡捡,店主问他,最近“贾柯樟”的片子很火,要不要?

他把这件事写进文章中自嘲,得到一个外号“贾科长”,“贾柯樟”的谐音。

贾樟柯在汾阳拍《站台》的时候,有天非常冷,他正跟演员说戏,一转身,看见了以前高中的女朋友带着她的孩子,他们打了招呼。贾樟柯觉得非常难受,他想起了女同学们,念完初中就顶替妈妈的班,进工厂工作,然后很快结婚生子,当你在人群中再看见她们时,跟中年妇女没有区别,花刚开就败了。

我是难受我现在的生活……完全变成没有根的草,在到处飘来飘去,挺不好过。但是你选择电影也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。

《站台》里主人公有句话 贾樟柯 自己听了都非常酸楚,那句话是:“不要多想了,我们是艺人,我们是戏子。”

话虽如此,但哪能不想。长期的“地下”身份,让他难以忍受。

有一次放《站台》,那天下雨,放映厅漏雨了,就只好改到外面的走廊上去放。走廊上漏光,本来就放投影,效果不好,要漏光的话效果就更差了。大家就开始找布,拆了窗帘,折腾了一个多小时,还是有问题。突然我就难过起来:为什么自己的电影要在这样的条件里给大家看,为什么就不能在一个有空调的、椅子也很舒服的电影院里放?对我自己来说,这样才能真正享受到工作的价值和乐趣,毕竟你拍电影是给别人看的。

如一个老人所言,个人奋斗固然重要,顺应时代进程更重要。


1997年,这位老人说《泰坦尼克号》很不错,从此开启了外国大片进口的历史。电影局批准每年引入10部。


就是这10部影片愣是把中国电影市场搅得人仰马翻,华语电影几无招架之功。


进入21世纪后,中国承诺“入世”后将放开每年进口10部电影大片的限制。为应对冲击,2003年,电影局在北影召开座谈会,贾樟柯和部分第六代导演应邀出席,他们被解禁。

但电影局领导也撂下一句狠话,大意是,政策层面虽然解禁,但市场的“禁令”会更残酷。

商业大片时代正呼啸而来。

4

2002年,《任逍遥》角逐金棕榈,有评论认为“以第五代导演为支点搭构的中国内地电影格局业已改变”。

但贾樟柯并不愿意被称为第六代,“拒绝被命名,拒绝被定义。”他认为第五代、第六代的划分是具有体制心理的,是潜在的出身论,很荒唐。

他和第五代导演们交流很少,某种程度也看不上,声称张艺谋缺乏一种自觉的文化意识,所以朝着商业方向一路狂奔。

如果有现代的文化意识和民主意识,是绝对不会拍《英雄》的。他也不是故意要这样,这是种一脉相承,比如《秋菊打官司》和《一个都不能少》,最终解决问题的一定是一个体制的代表人物——都是权力的拥有者,都是权力的化身。

而从《小武》开始,贾樟柯电影的积极意义在于,用小成本和非职业演员证明了大成本电影神话的虚妄,在媚权和媚钱之外,提供了"第三种电影"的可能,而这是全球化背景下中国本土电影的希望。

终于等到拍摄《世界》,这是他恢复导演身份后拍摄的的第一部电影,他平静地说:“这是一个正常的事,不应为正常的事激动。它的意义是我能从容地拍电影,这种状态对导演来说是很重要的。”

《世界》讲述北京郊区的一个微型世界公园里的男保安和女演员的爱情故事,他们都是飘在北京最底层的外省青年。

这部电影缘于赵涛的亲身经历。学舞时,学校曾经组织学生去深圳的“世界之窗”呆了一年,北方姑娘第一次见识南方的花花草草,惊叹不已,她们每天游荡于人造景观之中,充满荒谬。


男女相对竟无言,看,飞机


那段时间,贾樟柯几近癫狂,胡子不刮,“为了保持清醒的状态,不敢洗澡,饭也不敢吃得太饱”。

也许是 普通观众 不习惯他的平实风格,大量非职业演员缺乏号召力,《世界》在国内票房只有100多万。

但贾樟柯对此有清醒而明确的认识,在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,已获得内心的平静。

早在中学时,他就做生意,借助母亲在国营门市部工作的身份,倒条子卖白糖,赚了一万多块,那可是1980年代,这造成了他拍电影没有钱的概念。钱的渴望很早就透支掉了。

我现在从来不去夜店,从来不混。因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。黑咕隆冬的,七八个导演围几个老板在那弄几个女演员吃吃喝喝,称兄道弟感觉很有势力,那个我中学都试过了。我现在过得很素淡。我明白,只不过那时我有一万块钱,现在他有两个亿而已,感觉是一样的。

更重要的是,贾樟柯不依靠国内票房,更多是来源于海外发行的版权收入。

1998年,贾樟柯在柏林节青年论坛遇到了制片人市山尚三,经他牵线,北野武工作室与贾樟柯开启了长达20年的合作。

仅凭《小武》的海外版权,1999年,贾樟柯就收到500万,但他全扔进去拍《站台》。 《三峡好人》斩获金狮奖后,他名声大噪,影片更是畅销。


国外大奖拿到手软,国内从“地下”走向“地上”,贾樟柯进入主流,还能不忘初心吗?





参考资料:

《贾想1996至2008:贾樟柯电影手记》,贾樟柯





贾氏电影,宛如特稿,进入情境后,分外动人。猛哥刚入行时,曾反顾观摩,学习怎么讲一个接地气的好故事。


本想分上下两篇,没曾想,无法控制自个儿,多写了6000字,遂有中篇。请随手给个赞, 谢谢!


下篇正快马赶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