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布日期:2018-10-12 11:49:20 +0000
图自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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儿子出生后,贾连凯没有给他按族谱往下排,而是取名“樟柯”,樟木做的斧柄,不起眼,但很重要。
贾连凯,一位在天津外科医生的儿子,在唯成分论的年代,这是个坏出身,流落到山西讨生活,他高考成绩是晋中专区第一名,报考了南开大学,但没资格上,只得做了一名乡村语文老师,总是战战兢兢,学校为揪出三个“右派”,让老师们在长椅上站成一排,互相挤,最先跌落的三个人就成了倒霉蛋。
终其一生,贾连凯都郁郁寡欢,对变动充满恐惧,生怕儿子犯错。不过,他聪颖的才华和敏感的情思都深深影响了儿子。
贾樟柯还是毛头小孩时,就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,听父亲和他的朋友,两个穿中山装的教师,推着车,长久站立,谈意识流。
贾樟柯还记得父亲带他去爬老城墙的情景,站在上面往外看,一条丝带般的公路延绵于群山中,通往黄河。要很久才能看到一辆红色的长途汽车,从东向西驶过,然后消失在群山之中。他发现父亲落泪了。但那时候太小,不懂得如何询问,更不懂得怎么安慰,只是紧紧拉着父亲的手。
入冬后,深夜寂静,炉肚子里的火苗呼呼作响。贾连凯会捏着报纸,大声朗读着上面的文字,是廖承志写给蒋经国的信:“经国吾弟:咫尺之隔,竟成海天之遥……”
贾樟柯约莫感觉到,父亲被困住了,内心有个尘封的秘密世界,很孤独。
贾樟柯1970年出生于汾阳,山西吕梁市平川四县之一,307国道从县城穿行而过,长途车总是扬起阵阵尘土。县城不大,一穷二白,大伙儿觉得最体面的事是能在两个不大的工厂里得到一份工作。
尽管父亲是老师,母亲张瑞英是国营门市部售货员,但贾樟柯小时候的日子并不美好,有一个冬天,全家靠吃红薯度日,使得他心有余悸,至今还对红薯避而远之。
“文革”结束后,经过长久压抑的人们脸上开始复苏了笑容。贾连凯从学校回家再晚,全家人也要聚在一起聊天吃饭,遇上停电,也不点蜡,在黑暗中感受温暖的气氛。这时,他总不厌其烦的讲述拍电影的细节。
那时,贾连凯还是汾阳中学的学生,听说长春电影制片厂在城外拍电影,便与同学前往观看。他们站在摄制组外围,看一群人把三角架挪来挪去,还有一群山民打扮的人在摄影机面前开山造渠。
直到夕阳西下,拍电影的人准备收工,贾连凯和同学们才不得不惆怅的离去。但他似乎得到了拍电影的秘密,很多年后回忆时,他说,拍电影是要光的。
贾樟柯成年后写道,汾阳有着独特的光线,或许因为地处黄土高原,每天下午都有浓重的阳光,在没有遮拦的直射下,将山川小城包裹在温暖的颜色中,人在其中,心里也便升起几分诗情画意,非常适合拍电影。
贾连凯在现场看到的那部影片是由山西作家马烽编剧,著名导演苏里执导的电影《我们村里的年轻人》,讲山西一群有志青年劈山引水,建造水电站的故事。他们不会想到,拍摄现场会让旁边静默观看的年轻人激动不已,而贾连凯一遍一遍给贾樟柯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,一定也没有想到,他已经为他的儿子种下了电影的基因。
1997年,当贾樟柯在汾阳拍摄第一部影片《小武》时,溯源而去,突然觉得选择导演作为自己的职业一定跟父亲这段经历有关。
文化的传承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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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,贾樟柯小时候的理想是长大后当个有权有势的大混混。
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问题孩子,小学三年级就学会了抽烟,个子不高但热衷于斗殴,学习成绩一塌糊涂。小学五年级听完评书《岳飞传》后,神往不已,拉上十几个孩子结拜成弟兄,他是老二。从此,这十几个弟兄白天打架,晚上偷东西。到六年级,差不多有一半弟兄都辍学了。
贾樟柯被父母逼着继续念书,等他上初一时,辍学的一半兄弟全成了小偷,他们还保持着友谊,每天都蹲在学校外面等贾樟柯放学。他们玩的东西很奇怪,跑到郊区去拣玻璃,拿去卖,不是为了钱,是游戏。还有就是站在电影院卖票的小房子前,用脚踢地上的虚土,每次能踢出一些钢镚,然后买烟抽,站在街上打架。后来终于有了录像厅,总算救了他们。
贾樟柯看的第一部录像是《广东好汉》,第二部是《独臂刀客》,第三部是《少林十八铜人阵》,都是打打杀杀的港片,他一直记得,非常喜欢,看完之后,出来走在路上,就想象自己是大侠,看到同龄的小孩就故意去撞,挑衅打架。
结果真打了,不过是被人打。一次,他与同学 (注:后来在《小武》中饰演暴发户) 从电影院出来,迎面过来一个小孩,他砰地一撞,然后打起来,那个小孩就喊,七哥你快来!贾樟柯一听就懵了,他喊七哥,说明他有七个哥哥,很快他七个哥哥就过来了,把贾樟柯和同学痛打一顿。
上初二时,换了一个班主任,有一天,新班主任上课之前拿了一摞书,他说贾樟柯,你不用听我讲,你就看这些书吧。有一本是沈从文的小说集,贾樟柯就翻开看,慢慢的,心平静下来,他开始喜欢文学。
还有一天,正在上课,有人叫他出去,原来一个辍学的朋友骑摩托车被撞死了。从这个事情之后,他突然有一种命运无常的感觉,原来是一个混蛋,心里头什么都没有,突然脑子里好像有东西掉下来,腾出一个大空间,人被抽象掉了。
是写作拯救了贾樟柯。
他在县教育局的楼顶捡到了一本被雨打湿的朦胧诗选,被北岛的《我不相信》、舒婷的《致橡树》及顾城的《一代人》深深震撼。跟之前在《读者文摘》上读到的席慕蓉和汪国真那种软绵绵的诗完全不同。于是,几个同学成立了“沙派诗会”,因为汾阳那边风沙大。从那时起,他整个中学时代都在写诗,狂写了三大本。
撒野是一种释放。写诗也是一种释放。
小镇青年对流行文化有天然的亲近性,它给荒漠一样的心灵带来解放,贾樟柯记得很真切,以前唱“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”,后来唱“我们是80年代的新一辈”,等听到邓丽君唱“月亮代表我的心”, 我们变成了我 ,个体萌动。
他对港台流行乐就此有了偏执的情结,做了导演后,常用作电影插曲。
此外还有霹雳舞,美国电影《霹雳舞》,他来回看了10多遍,然后就学,整天一副霹雳打扮:一头长发、一条大档裤、一双阴阳鞋、手戴露指手套、头扎一块红布。
为了训练身体柔软性,他去体育场翻单杠,被一个体校老师给瞄上了,问他愿不愿意加入举重队。
他和十来个喜欢霹雳舞的同学,组织了一个叫“害虫队”的舞蹈队,到处跳,去汾阳各个学校切磋。到了假期,就跟草台班子去走穴,这些经历他后来都拍进电影《站台》。
走穴时跑遍了山西下面各个县,但贾樟柯对未来生活并没有什么具体打算,只是有一种强烈的离开脚下这片土地的愿望。
一个女同学刺激了他。她突然“失踪”了,全校的人都在找她,后来自己回来了,原来她偷偷跑去西安看费翔的演唱会。
贾樟柯很崇拜她,因为他也想去,但不敢。外面世界对他来说有无穷的想象,他意识到只有走出汾阳这个封闭的地方,才能够实现自我价值。
高考落榜给了他契机。他很清楚,自己的成绩完全没任何指望,尤其是数学,连立体几何和解析几何都分不清,所有选择题都选了C,差生都觉得那样概率更大。
父亲戴上老花镜,一本正经地给他填志愿,全报了天津的大学,第一志愿南开大学,问他是喜欢国际贸易还是新闻。他说,听老师讲,国际贸易毕业都去外贸局卖兔子,还是报新闻吧。
成绩出来后,他总分刚过300 ,还不够上中专。父亲让他去参军,他不想去。父亲又打听到,美术生不用考数学,鉴于他曾学过画画,就干脆去考美术院校。
山西大学有一个美术考前补习班,就这样,贾樟柯打包去了太原。
很多年后,他还记得离开汾阳时的情景,那天是八月十六,因为头一天,八月十五,是他母亲的生日。临走时,母亲去送他,两人没有说话,他在路边截了一辆从陕西过来的长途客车,那车特别高,开动后,就看到黑压压的房檐在走,很快就变成田野,再往前开就是陌生的地方。
贾樟柯有一种自由的感觉,也特别地失落,但他打定主意,走了就不再回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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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太原,一场电影改变了贾樟柯的命运。
学画之余,他还写起小说,在《山西文学》上发表了一篇《太阳挂在树杈上》,初步显示了文学才华,山西省作家协会还发来入会邀请。
如无意外,他将是一个作家或画师。
山西大学旁边有一个公路电影院,是山西省公路局的一个俱乐部,大学生常去看电影,有一天下午,贾樟柯约了一个朋友,结果朋友失约,他没地方去,正好电影院放映陈凯歌的《黄土地》,他不知道讲什么,反正是打发时间,就买票进去了。
那是1991年,《黄土地》拍摄于1984年,贾樟柯第一次看,“黄忽忽的一片土地。我们家出门走几里路就是那种地貌,那不就是我们家吗?那不就是我大姨妈、二姨妈,我舅舅他们村里的吗?一下子就激发了我的亲近性。”
走出电影院,他就明白,要干这个。“如果将来见到陈凯歌,我要感谢他。”
他问一起学画的同学,怎么样才能当导演。同学告诉他,学张艺谋,去考电影学院。
贾樟柯打电话给父亲,说不想考美术了,要考电影学院。第二天一大早,贾连凯从汾阳赶到太原,说他发疯了,那是不可能的事。所有的亲戚和邻居也都说他疯了,居然想当明星。在他们看来,考电影学院就是想当明星。
贾樟柯没有放弃。早年生活让他学会一个道理: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东西,但是不属于你,它永远不会朝你走过来,你得朝它走过去,你得伸手拿,生活要主动。
他走遍太原的书店,才找到两本跟电影有关的书,一本是《美学原理》,大概有十几页介绍电影,还有一本是《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剧本选》。
可想而知,就靠这两本书,贾樟柯第一次考试肯定挂了。他后来连考两年,专业课排名分别是第一、第二,但文化课始终都没过线。
1993年,北京电影学院进行改革,允许每个班有一名旁听生,当时文学系主任胡滨,以及教务处处长赵奋喜都很欣赏贾樟柯,于是贾樟柯就以第一批旁听生的身份进入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。
那一届文学系学生总共12人,七女五男,号称“七侠五义”。贾樟柯和同班同学顾峥、王宏伟成为好友,被老师评为毫无表演天赋的王宏伟后来主演了他的“故乡三部曲”。
上大学时,贾樟柯已经23岁了,比同学们都要大,他自觉没有多少青春可以挥霍,学习很认真,每晚去自习室写剧本,完成了五万字多字的《站台》。
大二快结束的时候,他和十来个不同专业的同学组建了青年电影实验小组,互相交换录像带,那时DVD还没出现,看电影并不方便。到后来,又有了一起拍片的想法。他们都在外兼职打工,主要是做枪手,写电视剧,挣了一些钱,再就是拍广告,也挣了一些钱。大家一起凑了大约一万多块。
贾樟柯自荐写剧本以及做导演,这就是《小山回家》,一个河南民工回家的故事,他们从《光明日报》租来器材,用四天半的时间拍完,但没钱做后期,就拖拉下来,断断续续到1996年上半年才做好。他们在宿舍搞了一个首映,邀请同学们过来看,看到一半,大家摇头离开,就剩三四个人,对贾樟柯说,你还是继续搞文学理论吧,干不了这个。
这对贾樟柯的打击很大,信心全无。过了三个月,他心里又不忿起来,觉得总有一点可取之处吧。找人联系场地,再放一场。当时北京大学有一个电影兴趣小组,200多个会员,贾樟柯忐忑地带着《小山回家》去了,结果引起热议。
贾樟柯一个师兄当时在电影行业报做记者,对学生合伙拍片的模式很感兴趣,写了一篇小报道,又被香港的一个电影记者看到了,他过来采访,告诉贾樟柯,香港有一个纪录片比赛,贾樟柯就把片子送过去了,但一直没有回音。直到1996年圣诞节前,他接到一个电话,让他去香港,《小山回家》获得了故事片金奖。
命运女神就这样亲吻了贾樟柯,他还没毕业,就在境外成名。更重要的是,通过比赛,他认识了两个重要的合伙人:制片人李杰民和摄影师余力为。
一年后,《小武》开拍,一部运用平等、朴素的写实视角表现社会底层生活的当代中国电影。又一年后,《小武》在国外频频得奖,他被赞为“亚洲电影的希望之光”。只是,荣耀还没来得及回味,他就不得不饮下苦酒,他被禁拍片。
贾樟柯的电影生涯遂从“地下”开始,如熔浆流淌。所过之处,将会留下什么?
参考资料:
1.《名人面对之贾樟柯》,凤凰中文台,许戈辉
2.《全景镜头》,纽约客,欧逸文
3.《贾想》,贾樟柯
谢谢你看完。全文大约两万五千字,特分上中下推出,觉得不错,请帮点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