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布日期:2018-09-17 10:18:14 +0000
前面的话:
最近在整理修订《猛的号》历史文章,不定期推出,大都增加了素材,早期粉丝亦可再读。
为什么推这篇?贾樟柯的新片《江湖儿女》即将上映,冯裤子戏份全被删。由是观之,冯颇有凉凉之感。重读旧文,似能寻觅相关伏笔。
《无问西东》剧本的原创权涉有争议,之前有读者留言指出,因与本文主题关联不大,没做特出处理。望周知。
目前在写一篇关于民营经济的长文,以广州作为样本,近日发布,会提前发预告。
谢谢大家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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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8年,山东战场,解放军行至朝城途中,一名郭姓干部的妻子分娩,生下一个男孩,起名路生。
因母亲姓石,很多年后,郭路生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:食指(取石的儿子的谐音)。
1953年,郭路生随父母进北京,父亲在一机部工作,母亲任一机部附属小学校长。在那个分外讲究出身成分的政治环境里,红色血统和革命干部家庭背景给了他一种优越性。
10岁时,郭路生已成长为符合主流价值观品学兼优的好学生,自信满满地做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。
就在那一年,京郊的一个党校大院里,大学老师冯飞的妻子也给他了生了一个男孩。冯飞原籍湖南,抗战期间就读于西南联大,建国初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,后辗转北京几所高校任教。
冯飞给孩子取名小刚。在官门深似海的首都,党校虽比不得部队大院,但也是小小的特权部落。早年这点经历,让冯小刚多少有点祖上也曾阔过的错觉,很多年后,还能与部队大院出身的王朔,叶京和王中军等搭上关系。
当郭路生在北京第五十六中读书时,冯小刚的父母离婚了,他随母,搬到北京车公庄。冯母是一个充满悲剧性的人物,20岁就离家来京,身体一直不好,有女早夭,35岁又遭婚变,独自拉扯大一对儿女,后卧床多年,受尽痛楚。
如是观之,冯小刚算得上苦出身。他与父亲过从甚少,几无了解。冯飞在京执教30年退休后,返回湖南,执教一所中学,最后叶落归根。去年冯小刚还携妻徐帆,返乡祭祖,拜访父亲昔日学生,只为追究亡父内心。
可见,这对父子的性格很相像,生前不和解,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作为家中唯一男性,少年时代的冯小刚是被母亲寄望多多的。他要让一家人过得更好。虽然与父亲不来往,但他还是遗传了风雅的基因,对雕刻作画涂抹等颇有兴趣,这后来改变了他的命运。
1964年,16岁的郭路生,没有考上高中,去北京西城区教育局举办的补习班听课。班上有个叫牟敦白的同学,长郭路生一岁,他们因为相近的文学追求成为朋友。
牟敦白当时参加了一个叫“X社”的地下文学团体,成员多为高干和高知子弟,灵魂人物则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郭世英,他是郭沫若与于立群所生的七个孩子中的老六,早慧,有诗才。
郭沫若建国后,被毛周亲昵地称为郭老,是毛钦定的新时代文化旗手,身居要职。
在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,写诗反思是很危险的行为。郭世英没有像许多同辈一样,摇身一变成为革命小将。他更多是思索个体及民族前途等宏大命题。
在牟敦白的引荐下,郭路生认识了郭世英。
但“X社”很快就被检举告发了。有几个成员被作为“反动学生”送去劳教,郭世英则被下放到河南西华农场劳动,牟敦白也一度被关进牢里。
读书时,郭路生认识了何晶捷,诗人何其芳的女儿,郭路生常常出入何家,得到何其芳赏识。文革中,书籍尽被查抄,何其芳还是悄悄保留部分,全都放心给与郭路生阅读。郭的文化素养得以极大提高,他尤其深受俄罗斯文化影响。
1968年,当冯小刚与姐姐在母亲的拉扯下,正艰难地讨生活。郭路生写出了代表作《相信未来》,他也被后世评论家称为朦胧诗派的鼻祖。
在地下文学圈内,郭路生爆得大名。此诗以手抄本的形式广为流传。影响了很多人。
传说,该诗还传到江青手中,在文艺必须一律的年代,这是石破天惊的怒吼,她让人彻查,郭路生的悲剧拉开序幕。
同年,郭世英自杀。他先是在农场改造,后押回北京的农大关押。
在郭世英自杀的前夕,郭沫若有见周恩来的机会,夫人于立群央求他向总理求情,救救儿子。 会面当晚,郭沫若只字未提此事。
郭世英是同辈高干子弟中最有才华和情思的一个,如能活到“文革”后,也该是风云人物一个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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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世英自杀对郭路生是一个冲击。劳动改造几年后,也许是凭借父辈的关系,1971年,郭路生在山东入伍,但两年后又退伍。前几年的变故,使得他的精神已经有了明显的创伤。
1975年,即在“文革”结束的前一年,还有一个叫李芳芳的女孩出生。还要几年,她的文艺天赋才能就得以展现。
这一年,高中毕业的冯小刚,凭借美工的手艺,进入北京军区文工团,在那里度过了青春期。
很多年后,后来他终于登上了中国权力榜,拍出《芳华》。在前期电影宣传中,他不断的重复、强调这部电影是他一部青春回忆。见鬼!
人类有个通病,尤其是男人,一旦功成名就,就爱美化苦难。但回忆都是经过过滤的。
马尔克斯在《百年孤独》中,一阵见血地说过:“过去都是假的,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,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,即使最狂乱且坚韧的爱情,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,唯有孤独永恒。”
彼时的冯小刚家境窘迫,长相又贼眉鼠眼大龅牙,除了手艺尚可,以及能说会道,别无长物。
文工团都是俊男靓女,多才多艺者甚众,其中不乏权贵子弟。骄傲的女文工团员哪里会正眼瞧他,遑论暗送秋波,情思荡漾。他的青春期绝壁是压抑苦闷的,何来美好之说?
即使在原著作者严歌苓的笔下,文工团岁月也似乎不那么美好,她欲言又止,完全没有其他小说的酣畅淋漓。她是有所选择的写,更是有所选择地回忆。然后,冯小刚再次篡改和修复记忆。就成了一段亦真亦假,如梦如幻的青春。
猛哥看过《芳华》后,如鲠在喉,那种奇特的体会很诡异,这完全是一部男性视角掌控的影片。镜头下,女文工团员们满脸胶原蛋白,胸脯饱满,长腿纤纤,就连皮肤上的绒毛都毕现。导演的荷尔蒙都快溢出镜头外了。
越是得不到,就越想得到,要么实际占有,要么精神染指,是为意淫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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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6年,“文革”结束,在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,余秀华出生。因出生时倒产、缺氧而造成脑瘫,她行动不便,说起话来口齿不清。
钟祥是楚文化的发祥地之一,“郭店楚简”就在此处出土,在现代史上则以另一种存在留下深深的印记。
“文革”期间,曾有40余个中央国家机关、部队、大专院校、省直单位在此创办“五七干校”,大批著名人物在此接受劳动改造,包括钱钟书和杨绛夫妇,季羡林等,后来他们都写下在干校的文章。
也许是沾染了这丝丝文脉,余秀华虽是脑瘫,但也是一个文学天才。当然也还要很多年才能被发掘。
郭路生第一段婚姻失败后,他的精神完全不行了,被送入北京第三福利院。自后,这名天才诗人在此过了20年。
差不多同一时段,冯小刚离开部队,在北京某城建公司上班,还是因为美工的手艺,因缘际会认识了央视电视剧制作中心的郑晓龙,被拉去一些剧组做美工,打打杂。1992年,调入北京电视艺术中心成为美工师。凭借郑的关系,冯小刚认识了叶京,再借助叶京,认识了王朔。
叶京和王朔看不起冯小刚,嫌他爱哭,还给他取了一个绰号:冯裤子。但冯小刚特别能吃苦,忍辱负重,到底还是打入了王朔的朋友圈。在1990年代,王朔是大陆最著名的文化人。
1993年,“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”肖全曾去福利院给郭路生拍了一张照片:照片里的诗人剃着光头,默然闭眼,宁静,左手拿一只烟盒,腕上系着小钥匙,右手夹着快抽完的烟头,拢向同样支起的左手。那只烟盒靠近他的耳边,似乎他在倾听里面缭绕的声音。这张照片流传很广,后来成为郭路生的典型肖像图。
那时,上中学的李芳芳常往返于美国和中国,在美国时,父亲专门给她请一个老师教国语,为了不学繁体字,她与父亲有个赌约:如果能写出一本书,就不用学习繁体字。
她悄悄的写。1994年,出了一本散文集《十七岁不哭》,还登上了人民日报。后来,她还亲自将这部书改为电视剧,1997年播出,获得了“五个一工程奖”及“飞天奖”。
《十七岁不哭》算是大陆第一步青春剧,演员中后来红了两个人:郝蕾,中国最有天分的女演员,没有之一;以及李晨,虽然演技三流,才艺二流,但情商一流,抱得范冰冰归。
这时,余秀华还在学校里艰难地读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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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8年,西安《女友》杂志社给“精神病诗人”郭路生颁发了一个文学奖,刊登了他的代表作《相信未来》。
那时猛哥尚小,但心系缪斯,对诗歌充满激情,初读此诗,如遭雷击,尼玛,诗还能这样写呀。
当时中国内地电影完全不行了。实际上整个1990年代中后期,大陆电影市场就很低迷,面对香港电影毫无招架之功。
冯小刚受尽白眼,终于苦尽甘来。王朔亲自操刀编剧,冯小刚手持导筒,先后拍出《甲方乙方》,《不见不散》,《没完没了》,《一声叹息》等,正式打出贺岁片这个概念,挽救了市场。自后,他也就成了中国电影的金子招牌。
诗人郭路生还在福利院。
少女作家李芳芳去美国念书了,世界上两所最好的电影学院(南加大和纽约大学)向她抛出橄榄枝,她选择了纽约大学电影学院,那也是大导演李安的母校。
余秀华高中毕业了,身体残疾,无法打工,只能赋闲在家,后又结婚了。如果没意外,她将作为一个普通的农妇度过这一辈子。
但2009年,她开始写起诗来,家里人和村里人开始觉得奇怪,后来见怪不怪。2012年,她随同乡一起去温州打工,在异乡,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有了故乡,并写了一首诗《在异乡失眠》。
同年,李芳芳的第二部电影长片《无问西东》杀青。作为向清华大学百年校庆献礼的作品,片名取自清华大学校歌中的一句歌词“立德立言,无问西东”。通过四个年代四段故事,展现清华师生的精神世界,青春是主题词,生命与真诚是内核。
影片格调高雅,配乐清奇,画面美轮美奂,艺术性很高,唯一不足最后一段,显得说服力不够,有凑数之嫌。
2014年,《无问西东》还是不能公映,李芳芳对外称系严格审查的缘故。
那年末,《诗刊》发表余秀华一组诗,只限于圈内流传。但2015年初,其中一首《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》,令她一夜爆红,她的名字被广泛传播中有两个最大的前缀:“脑瘫农妇诗人”和“中国的艾米莉·狄金森”
猛哥的朋友洋仔曾去采访她。洋仔是一个敏感细腻的人,在她家呆了一天一夜后,才进入了余秀华的话语体系,听懂了哪些是她的玩笑,哪些是她的真实讲述。
她说,不喜欢“脑瘫”、“农妇”、“中国的艾米莉·狄金森”等标签,只希望人们多关注她的诗。她说,自己首先是个女人,然后是个农民,最后才是诗人,但诗又是很自我的事,不在乎别人是否理解。她说,自己就是对婚姻不满意,爱情从未出现在婚姻里。
2016年,郭路生已经离开福利院,据说有了第二段婚姻,但外界甚少他的消息。
冯小刚在筹拍《芳华》,次年开机。
李芳芳还在为《无问西东》的过审而奔走。
余秀华则获得“农民文学奖”的大奖,还得了10万元奖金。
一切指向旧历2017年的岁末。
冯小刚的《芳华》推迟之后,又上映,给了影片许多噱头。他带着几个美女主演马不停蹄去各地做宣传。台前,回忆青春,感叹万千,台后香车鬓影,怡然自得。
迟了6年,李芳芳的《无问西东》也终于上映。她没有像冯导那般打感情牌,倒是各个演员自发背书。
沉寂许久的郭路生也终于出现了,在一个视频中,对余秀华的走红十分不解,说她不是诗人,只关注家长里短,没有家国情怀。
一向言辞犀利的余秀华没有公开回应,只是在朋友圈写了一段话:“食指先生说我不提‘农民生活的痛苦’……可是,我从来不觉得农民生活是痛苦的啊,真是一个高深的课题:人们向往田园生活,凭什么又鄙薄它?真正的痛苦是作为一个农民,眼睁睁看着乡村文明的流逝啊。再过几年,哪里还有原始的农村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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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用再过几年,从前的日子很慢,如今时间不够用,装模作样者逐个显形。
为什么写这四个人?
实则一言难尽。猛哥看完《无问西东》之后,就有写他们冲动。他们的青春和对青春的解读,更具象更扎实。
一个人可以骗自己,骗很多人,但无法骗自己内心和所有人。诗歌和电影是会说话的。
大仲马在《基督山伯爵》大结尾说了这么一句:人类的一切智慧,都蕴藏于“希望与自知之中”。
无论是郭路生,冯小刚,还是李芳芳,余秀华,青春都有甘苦,也都充满希望。
只是一些人的青春散场后,还能直抵内心,比如余秀华和李芳芳。
更多的人是走过青春,却不自知了,比如郭路生和冯小刚。郭是活在自己世界里,那是时代强加给他的悲剧。冯则是鸡贼,他想要强加这个时代一种恶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