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文重发系列

捡球的正义 #X02

—— 人情有所不能忍者

近来一直在思考，我们社会中的礼仪、道德、法律、正义，究竟是从何而来的。现在可以影响、评价一个人行为的规范，极其庞杂，它们都是从何而来的？周末看小朋友踢球，引发了一些思考。孩子心中本来无所谓正义，长大过程中每一件事，都在更新对正义的认识，社会本来也是如此。

一）天理

四月初春，天朗气清。绿荫场上，热闹异常。

五尺小童踢球全无章法，如金鱼抢食，一窝蜂地乱抢，看到球就猛踢。突然隔壁小黑猛力一脚，球飞到了十米开外，众人大呼。这时就产生了一个重要的问题，这个问题在小朋友心中种下了对正义的初次认识：

应该由谁去捡球？

本来人人相互独立的时候，海阔凭鱼跃，天高任鸟飞，是没有什么正义的问题的。有了合作、接触、互动，才需要考虑争议。一起踢球总有一些事情需要有人做，否则比赛就无法进行下去。那么谁来做呢？谁来承担不利的后果，这就是正义的问题。

不过这个问题似乎很简单，公道自在人心，大家齐声说：

“ 谁踢出去的谁捡。”

责任自负，这就是最朴素的正义。杀人偿命，欠债还钱。自然法好于实体法。每个人都认可这一决定，就算是小黑也只能灰溜溜地去捡球。（其实古代比较普遍的是以家族、地域为单位承担责任的，这与当时的社会合作关系有关）

二）道义

我们知道，责任自负是最基本的正义。但是事情往往不会这么简单。任何规则一经确立，就会产生一连串的反应。经济学是二阶的，任何人都会根据规则趋利避害，甚至巧妙利用规则。

立法强制司机开车寄上安全带，看似保护了司机的安全。然而结果是，司机开车更加大胆，车祸数量增加，车祸死亡率上升。只不过，死的人主要是路人。

回到足球场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一些新的情况出现了。

小黑在靠近边界的地方把球踢在对方小朋友腿上，球反弹出界。谁来捡呢。

小区里的胖哥不小心用力猛了一点，球滚了出去。然而对方的阿凯明明可以停住球，但为了消耗对方体力，假装没看见。

正义感爆棚的小朋友马上义愤填膺了。

“ 怎么能这样啊，这是恶意利用规则！”

“ 拖出去打一顿！”

“ 怎么一点互相帮助的精神都没有啊！”

是不是很熟悉啊，在基础的正义之上，又多了一层道德的因素。

小黑的爸爸发现这是个教育孩子们的好机会，“孩子们，以后如果谁离球更近又方便捡球的，谁就主动去捡。没有这种情况，才是谁踢的谁捡。大家一起玩要团结。”

“ 好！”显然，这太符合大家的道德感了。正义的培养，很多来自从小到大的教育。

于是我们的捡球规则出现了一种例外：

1. 踢出界的人捡球（责任自负）

2. 如果有人离球更近并且方便捡球，则由他来捡。（效益优先）

三）机智

孩子们都是很聪明的。马上出现了这种情况：

一人带球准备射门，虽然情知难以射进，但是看到对方防守队员站在前面。

于是使尽全力，一个大脚，反正对方离球近，就算进不了，还能消耗对方体力。

防守方严正抗议，一拥而上，威胁要不玩了。谁也不肯捡球。

规则似乎还有问题，小黑爸爸忙出来主持大局，并提议：“以后谁故意开大脚，就还是他捡，还要再做5个俯卧撑！”

孩子们山呼万岁，肇事者羞愧地低下了头，大家终于又可以好好地玩耍了。

现在我们得到了一套完善的捡球规则，包含两条例外：

1. 踢出界的人捡球（责任自负）

2. 如果有人离球更近并且方便捡球，则由他来捡。（效益优先）

3. 故意踢出的，不受上一条限制。（主观责任）

多么完美的规则啊，既考虑了朴素的正义观，又兼顾了效率，还致力于提升大家的道德水准。

然而，结果却是以上全错。

球场上人声嘈杂。

“ 你故意踢的，你去捡！”

“ 我不是故意的，我不小心的！你离得近，你怎么这么懒！”

“ 我不和你玩了！”

“ 我也不和你玩了！”

是不是故意，这很容易成为口水仗。

捡球之事，成为无休止的争吵。最后大家深感无趣，纷纷回家吃鸡去也。小朋友路上想到此事，不禁心烦，“啐，真没素质！”

四）法律

整个故事其实非常有代表性。整个规则的诞生，都是近乎自发的，大家一致同意的，同时也没有一个最强的暴力将之强加给别人。这里小黑爸爸不过是个先知引导者的角色。现实中的规则有一大部分是以类似的方式产生的。而纵观我们的法律，其实所有的规则的进化都可类似地看作三层。

在第一层的时候，责任一律自负。不管你上有老下有小，还是每天得小红花，一律自负。冷酷的制度一视同仁，踢出去了就该捡球。这个规则极其简单，可以解决所有的纠纷，然而就是有人的小心肝不能接受。

到了第二层，我们尝试通过制度促进大家互助友爱。这个规则仍具有一定的操作性，因为谁离球近是个客观条件。但是只要是规则，就一定会对改变人们的行为，一定会有人利用。第一层的规则会被利用，第二层依然会被利用。

到了第三层，问题就越来越严重了。第三层本质上是为了修补第二层的漏洞，然而故意与否，诛心之论，分辨起来就很难了。就需要双方律师，在法官大人面前举证说明。“我的当事人从小学习认真，乐于助人，绝不会做恶意的事。”然后摆出一大叠证书，自评互评。漏洞越补越大。关键是，这会耗费巨大的社会成本，对踢球而言，就是它带来的烦恼远远超过了乐趣。大家纷纷作鸟兽散。

五）忍耐

我想说什么呢？美国的霍姆斯大法官有一句名言，“让损失待在发生的地方，让不幸击在不幸的人身上，除非有良好的理由把损失归于加害人。”其实后半句，也应当极其谨慎地对待。

对于奥派来说，基础的正义就是dT＞0。交易产生财富，交易就是正义。与此而来的一切结果我们自负。

人情有所不能忍者，匹夫见辱，拔剑而起，挺身而斗。此不足为勇也。天下有大勇者，卒然加之而不惊，无故加之而不怒，此其所挟持者甚大，而其志甚远也。

这段话也可以作另外一番理解。勇者志远，所以要忍。忍什么呢？

dT ＞0不是老军医，一针治百病。有所谓的重大误解，有所谓的显失公平，有人一生积蓄被骗光，有的工厂会排出污水，开饭店就要杀生，也有总有人愿赌不服输。

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。如果我们于心不忍，在第一层的正义上叠加第二层第三层，为了填补一个漏洞引发更多的漏洞，最后整个系统崩溃。

童年的经历对于正义的养成是很重要的。因此，如果和小朋友谈到谁捡球的问题，一定要停在第一层。确定一个最基本、最必要的规则。

“ 孩子，记住，没有最好的规则，只有坏的规则和更坏的规则。谁踢出去的谁捡，不管发生什么，我们都接受。就这一条规则，剩下的我们就好好踢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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yevon_ou 点评：想起了一句古话，“刑名不具”。

上古时期，法律是秘密的，不公开的。后来刻下了汉谟拉比成文法，天下震动。

具体可参见： zhidao.baidu.com/question/921379237438494939.html

法律不是约束民众的，是约束统治者的。

一旦有了成文法，就等于给了民众钻空子的权利，大义的名分。

从“实质正义”到“程序正义”是一个巨大的飞跃。